死亡的协议 --- Pieter Hintjens
Pieter Hintjens 是一位作家、程序员和思想家,他花了数十年时间构建大型软件系统和在线社区,他将其描述为“生命系统”。他是分布式计算方面的专家,编写了 30 多份协议和分布式软件系统。他于 2004 年设计了 AMQP,并于 2007 年创立了ZeroMQ 免费软件项目。
他是笔者 《O’Reilly的ZeroMQ书》,《Culture and Empire》,《The Psychopath Code》,《Social Architecture》和《Confessions of a Necromancer》的作者。2016 年 4 月,他被诊断出患有先前癌症的晚期转移,2016 年 10 月 04 日凌晨,其宣布安乐死。
下图为 Pieter Hintjens 凌晨在Twitter上发布的一条消息,他选择在下午1点进行安乐死。
没有比亲临死亡的人更有权利谈论如何面对死亡。在此发布这篇文章,希望给生的人以启示。
Pieter Hintjens 写於 2016年4月22日11:43分
我写最后一篇的时候到了。如果我有时间处理所有的事情的话或许我会再多写点,但此后,我得要把注意力放在床上最舒适的姿势、打止痛药的时间以及我身边的人了。
昨天我有十二个访客,包括我可爱的小孩,你可以想像那是有点虚脱的感觉,络绎不绝的朋友跟家人,就像一场豪气十足,热水无限量供应的泡澡。
我曾经是一个与社会断绝联繫又孤单的年轻人,也许有点自闭,心中只有工作、游泳跟几只猫。对於「跟其他人跟在一起会感到快乐」这种想法感到奇怪,不过我的工作还算有点价值,至少我自己是这麼想的。我们用Cobol写代码生成器,我写的编辑器在公司中很快受欢迎,因為它运作的非常好,而且能在我们所有的系统平台上执行。我自学C跟8086汇编,还写过几个工具性的共享软件。我就是这样慢慢地度过了90年代。
久而久之我发现如果跟陌生人交谈,任何形式的互动过程(例如买热狗、杂货的场合)对方都会愉快地回应,这变成我的药瘾,就像那些喝咖啡慢慢上癮的人一样。
它逐渐变成了日常,然后又变成我工作的目地:到陌生的地方去见不同的人。我喜欢参加研讨会,因為在那裡找人讲话不需要想借口,每个人都喜欢而且想要讲话。我很少在那裡讨论技术性议题。如果你想讨论的话,可以去读代码。
因為这样,这几十年来我很自豪我的实际工作就是找人讲话、听他们讲什麼,跟他们交流,然后综合起来再分享给其他人。我总共在欧洲、美洲、非洲与亚洲做了上千场交流,任何人赞誉我有创意、聪明,我都欣然接受。其实那些我曾参与打造与撰写的模型或理论,一直都是採擷於现实生活中与其他人的互动。
感谢你们,我的朋友们,因為你们才有那些。当我说 ” 我爱你们 ” 时,那不是一种姿态。我一直从你们身上获取给养,包括专业和思想。
所以,我要记录最后一个模型,是关於如何面对死亡。但是这篇文章不是RFC:)
事情是怎麼发生的呢?
技术上来讲,我所罹患的胆管癌已经转移到左右的肺部。从二月份开始乾咳,疲惫感越来越沈重,以致无法专心工作。三月份我父亲过世我们忙进忙出办理他的后事时,咳嗽一直伴随着我。四月八日我去找医生跟她说我非常不舒服,她替我安排了紧急的CAT扫描跟抽血检验。
四月十三日做了恐怖的内视镜及切片,四月十五日做正子断层扫描(PET Scan),四月十六日本来我打算开车到Eindhoven去NextBuild公司演讲,没去成反而是进了急诊室,切片那一侧有剧痛,打了抗生素之后疼痛才感到紓解。四月十八日肿瘤科医生确认是癌症转移,我无法出院得要继续留下来,我的主治大夫正在考虑要进行怎样的化疗,我罹患的癌症在欧洲病例不多,具体的资料很少。
我们所确知的是胆管癌对化疗的反应不佳,再者,我身上这癌症攻击性很强而且移动得很快,第三,身体其它地方(肺部)已经发现有癌症转移,这些都是清清楚楚的具体资料。
所以,那一天我对外公开了这个讯息,并準备面对死亡。
如何与临终者交谈
与临终者谈话可能很艰辛,我们暂时称他為Bob,其他人称為Alice,以下几点是Alice不应该对Bob说的:
”撑著点!你必须保持希望,你必须击败它!” ,你要假设 「Bob已经尽力去击败病魔了」,这个假设不会错的,就算他没有,那也是他的选择。
”我好难过,你不能死”,我女儿曾对我讲过这句话,我当时跟她说这是无可争论的现实,死亡是不允许我们选择的。对事实生气或难过是在浪费时间,无法改变事实。
”你一定可以打败它!不试怎麼知道” ,这是Alice在表达她的期望。但错误的期望不是治疗,好的化疗药剂或者解痛剂才是。
“人们在谈论一些替代疗法”,这句话让我很想拿鎚子,还好对我讲这种话的人不多。就算真有奇迹,也要考虑费用跟找到它对其他人所造成的压力,我们大家都知道,找到的机率像中头彩一样渺茫,那样做的话很自私也没效益。人活着,就有死亡。
”读圣经第几章第几节,会对你有帮助”,这种讲法是既鲁莽又失礼,再加上愚蠢与傲慢。如果Bob需要信仰帮忙的话,他自己会去找牧师,如果没有就是他不想去。这句话也会让我想拿鎚子。
小心翼翼吞吞吐吐地探问是一种消极性的骚扰。让Bob一再反覆回答一些细微、无聊的蠢问题。例如「我把你吵醒了吗」,很可能Bob根本没有心情跟你作无意义的閒聊乱扯,他要麼想要人们亲近他,身体上的,要麼跟他讲些有趣的事情(下面会讲)。
此外,不要打电话给他然后在电话上哭,如果你感觉快要哭了,先掛断电话等个十分鐘后再打。流眼泪不是问题,可是对Bob而言,「自怜」比任何其它情绪都更加灰暗。我知道该怎麼主导自己的情绪,但大部分其他Bob们的心灵还是很脆弱的。
以下是Alice可以对Bob说,并且会令他感到快乐的事:
曾经一起经歷过的往事。”还记得那时候吗?”,”喔!我想起来了,…,真棒!”
诊疗的细节。Bob现在困在病床上,他经歷林林总总行礼如仪的疗程、医护人员、药物以及他罹患的疾病等等。我会立刻靠上前去倾听Bob跟我分享。
帮忙Bob处理实际的问题。要让生活井然有序很复杂,需要人出手相助与心力关照。
假若Bob像我一样是个作家的话,可以跟他说”我买了你的书”这一类的话,不管是基於奉承或者真心都能让Bob会心一笑。
还有,除了快乐之外的其他情绪不必透露。记得,不要给他出新的功课。
Bob的责任
不是全部都是Alice的事,在此协定中Bob也有他的责任,至少有以下几件事:
常喜乐。这点听起来有迂腐但很必要。如果Bob郁郁寡欢,Alice每次跟他讲话也会跟著心情沮丧。
无庸置疑,Bob必须把自己的事情处理好。既然已经预期到来日无多,应该尽力让自己变得可有可无。在家庭上,这不可能做到,但是在工作上是做得到的。所以这几年来我已经把自己从活跃的ZeroMQ社群裡面抽离。
减少所有能减少的压力跟花费。例如,比利时可以安乐死,我已经告诉医生请他们準备了。(不是现在!时机到的时候…)我会请人们当我还活著的时候来道别,不必办丧礼。我準备把大体捐给大学,如果他们要的话。
认清现实。“希望”不是药,这点我已经解释过了。如果你打算跟你的医生协商,那麼讨论些实用性的、让其他人都能受惠的议题。我已经告诉我的医生,如果他们想在我身上实验任何化疗药物就儘管去作。他们获得了数据,而我起码也对这个让我多活了五年以上的医疗系统作点贡献。
作最坏打算。我的肿瘤医师当时一看到我的片子马上打电话给我,说她研判是癌症。左右两边的肺部都有,处处可见。我放下电话,告诉孩子,隔天我也把最坏的状况告诉孩子们的学校,然后是家庭律师、公证人。十天之后,切片病理检验确认是癌症,这额外的十天让我有时间作準备,也让我自己有时间替自己感到悲伤。
坦诚、透明地面对其他人。其他人需要有时间去悲伤,如果他们能在Bob还能讲话时跟他讨论的话,处理后事相对会简单得多。没什麼好难以啟齿的,死亡并不是失败。
向孩子们解释
我的小孩分别是12岁、9岁、5岁。没有父亲陪著长大是一件非常不好的事情,但这是现实。但我将活在他们的DNA裡面、活在Youtube上无尽的会议演讲裡面,活在我的文章裡面。
这几年来我已经慢慢地向他们解释很多遍:终有一天我会走,或早或晚。每个人都会死,是的,小Gregor,你也是呀。那是生命的一部分。
小Gregor,想像你有一盒乐高玩具,你拼了一栋房子,留著它又一直继续拼新的房子,旧的都不拆掉的话会发生什麼事?”盒子会变成空的,爹地”,很好,这就对了,那麼你能继续盖新房子吗?”不可以,不行了” 。嗯,我们就像乐高游戏的房子,死了以后我们会被拆解,就像回到盒子裡,让新的身体可以被生出来,这就是生死之转轮。
不过,他们最常看到的是自己的老爸快乐又轻鬆(不是因為止痛剂的缘故),而且好几个礼拜都感觉蛮正常地在跟他们说再见。我好感恩没有突然掛掉,我好感恩没有像植物人那样失去心智。
而且我已经告诉我的孩子们要会游泳、骑单车、溜冰跟射击,要会煮东西、要去旅行,要去露营,要会使用新的科技而不必害怕。Gregor三岁的时候就在玩Minecraft,左手键盘,右手滑鼠。Noemie七岁的时候就学会用手枪。他们会讲好几种语言。他们有自信而且学得很快,就跟他们老爸一样。
每个人都应该认识死亡的意义。构成一个完整的个体的核心之一就是接纳自己“生命有限”这个真相。当然,我们要為活下去打拼,然而当它要成為过去的时候,我们就拥抱这个终点吧。我很高兴自己能把这门功课亲自传授给孩子们,以前从来没有人会告诉我这些事情。
安乐死
我很庆幸自己最后还是没有离开比利时。这个国家允许临终或生命品质已经糟糕透顶的病人自主地选择结束生命。后者需要经过三个医师及一个精神科医师的评估,以及四个礼拜的缓衝期。若是前者则只须一个医生的评估意见。
我父亲是安乐死的,他选择了週二复活节,那时我们好几个家人陪伴他经歷一个简单又安详的过程。第一剂注射让他进入昏睡状态,第二剂让心臟停止跳动。当时我觉得这样死法不错,虽然当时我不知道接著轮到我病了,(总之)安乐死是我已经想过的事。
令我感到震撼的是,都已经是2016年了依然很少国家允许安乐死,强制要求病人承受腐烂的折磨后与无效的急救。安乐死跟癌症特别有关系,因為癌症是主要的死因之一。如果你所属选区的民意代表反对的话,请他抽空让你能跟他游说一下,有尊严地死亡才是正确的方式。
我对这整件事情的感觉
我从来不是一个怕事的人。关於我成為掠夺者角色 (Allen Ding形容得很好的那个)这件事情,我的死亡大笔一挥让我能淡然面对它在事业与社会上所產生的风险,也让我们能够在「权力游戏 Game of Thrones」计划结束后平静下来。那从来不是真正的我,只是恰巧在那个时间、那个地点我扮演了那个必须让事情继续运作下去的角色。
準备了多年好去面对这一切,亲眼目睹数个精心筹划的计划同步进行的壮观场面,让我深深感到心满意足。从2011年开始我成為手枪射击专家、自学弹钢琴(还自编了几段小曲),能亲眼见到自己的小孩长成具有快乐、朝气蓬勃的性格,写了三本书,还指导ZeroMQ社群能具备稳重可靠的特质。Bob如我,夫复何求?
这裡的医护人员很亲切,我没有任何抱怨,我只有感恩所有的朋友,这几年来你们带给我欢乐,也感谢那些维持我性命和活力的药物。
谢谢你们 ! :)
替孩子们著想
可以把这篇文章用在你的故事里。如果你把故事写在别的地方或曾经Email给我的话,请复製/黏贴在本篇下方的评论(Comments)上。我想让孩子们从一个地方就可以知道他们的父亲在别人口中是怎样的人。
许多想捐点钱帮助孩子们的人在问我的Paypal帐号,它是: ph@imatix.com